【谷戚】老子天下第一
戚容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蔑视所有人。
这个很小很小的定义,甚至远甚于他进宫,追溯到与母亲穷困潦倒相依为命的日子。
破蔽布匹,满脸鼻涕,乱发脏眉,哪里看得出来半分乃粉雕玉琢皇亲国戚。不过是一抓大把的过街老鼠。
所有人都看不起他。
甚至最庸贱的平民也敢斜眼睨他。
街旁一介砍肉的屠夫,切给母亲的肉也是腐烂难咽的,用那双赤裸裸的吊眼耻笑他们母子。
说书人也在他们回家的路上忽地停了那动听的情节,四周一副副热闹的神情,追随一大一小的脚步远至街尾,仿佛他们就是活生生的乐趣。
街头街尾的乞儿们也朝他扔石头,他开口便用最恶毒的诅咒尖声骂人,他身量瘦弱又没有同伴,可是一群人一溜烟吓跑了。
他们暗说他一家晦气可笑,夫人一介公主混得连乞丐都不如。
他恶毒地想,晦气,就是的,我诅咒你们全都去死。
他所有脏话,都是从父亲那里学来的。
母亲只会流泪,像一座默默无语的雕像。
拳头,酒瓶子,剩饭馊菜,疯狂的咒骂像一阵风一样的来了,在他瑟缩的瘦弱身子上留下青紫肿红。
“小畜牲,恶心的垃圾,怎么生了你这鬼儿子,蠢包,猪狗粪里掏出来的!”
那个男人时常发疯,赌钱输了,多喝了两口酒,生意不顺,饭菜清寡,或者不需要理由,仅仅为了撒气而撒气罢了。
可是,戚容一直都知道,所有人都错了,错得离谱。
只有他是对的。
他倒也不觉如何身世凄凉,大概是太小了,追溯得太久远了,毕竟都八百年了。
除了满满恶意,小戚容从不羞耻自卑,自怨自艾。
进宫时,他仍是幼儿。
周围变成了皇亲国戚,天骄玉女。
也并没有什么不同,狗眼看人低,不管宫内宫外,人模人样,都是一样的。
明明老子才是最牛的,他默道,一群傻逼。
直到遇上谢怜,那人白衣飘飘玉面温和,更重要的是,他长了一双明亮纯粹的醇黑眸子,那双眸子盯住了他。
在周围金缕贵弟间,他说,“你过来。”
独独他说,你过来。
独独是他,被叫过来。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戚容才知道,原来有人是识货的。
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从来没有人对他正视,从来没有。
他愣愣地往前走了几步,小膝盖差些软倒下去。
太子殿下的光辉是真的,他第一次诚心赞美世间竟有如此美好事物。他恨所有,却忽然觉得所有都轻了。
他倨傲而庆幸地想到,太子殿下和我是一路人。
太子是多么美好的人,所有人理所应当围绕他,正如所有人理所应当该围绕我。
他知道他是对的,这世间唯一真理。也许还算上太子表哥,唯二真理。
从前那些瞧不起他们母子的,见了他金车御马,只敢瑟瑟发抖,恨不得将脸埋进地里。
天道好轮回,他马鞭一扬冷笑一声。
屠夫被剜了双眼,叫他狗眼不识,说书人被割了舌头,叫他哑口无言。乞儿们被他马蹄追得一哄而散,他在后面仰天大笑。
如今他是天下独尊的小镜王了,苍天已证明。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戚容的世界,戚容作主。
他厌憎太子表哥身边所有人,因为表哥对所有人好。
他以为表哥应独独只他一个,他们相知相懂,互为知音。那些贱民却分去表哥属于他的关心!
也许他知道,只是不愿承认。
也许他知道,也许只信别人都是错的。
他不觉得自己也只是和别人一般平平无奇。
不一样的,戚容的世界应该围着戚容转。
直到蚀骨灼心的痛楚从天亮到夜幕,又从黑夜到天明,天昏地暗,死去活来,永远没有尽头的折磨,甚至他也相信痛苦永无止境。
直到……
……会来的。
他知道不会结束的缘由,因为那人没有来。
只要那人来了,一切都会结束,一切都会平定,一切安好。
至于那些贱民,死了就死了,无关紧要,还更清净。
他病卧床塌,早已烧得神志不清。
只是想,会来的,在抛下一群贱民以后。
会来的,在想清楚前因后果以后。
会来的,在他们最需要彼此的时候。
会来的,在最后的最后。
会来的,他相信会来。
一定会来。
他等了多久,连自己也不知道,翻复的高烧,昏迷,呕血,休克,像一个又一个无尽轮回。不知道是不是执着的信念希望,竟支撑这油尽灯枯的身体,数天数夜,直至榨干竭尽。
日初一缕霞光照醒他时,发现深入骨髓的病痛折磨已经消逝了,结束了。
可是,透明的日光穿透他冰凉的双手。单薄的身体,比空气还稀薄。
他双目无神地在街上游荡,直到最后确信了,再不能清楚明白了,他成了一只鬼。
没有人来。没有人。
他说不定知道的,可惜没有机会了。
可恨的太子,那个该死的圣母婊,都是他的错!救平民?可笑,傻子!!
那些贱民全是恶心的苍蝇屎壳郎,放着亲弟弟不救去救这些虫子?!
我呸!!
他把谢怜的神像推倒了,脚踩头顶,狠狠呸出一口唾沫。
一个月前他还在建神像,今日全推了个稀巴烂。
他的可悲之处,大概就是不知何为可悲吧。
能把可悲化作可笑,说不定也是一件幸事。
等谢怜离他七八百拐远,好久不再遇见了。
新的咒骂对象变成了,“狗花城,馊黑水,蠢君吾……”他长腿一翘老高,拿神像垫脚,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啃食人腿,“……啧,还是老子天下第一。”
他是世间逍遥的青鬼,放浪不羁,品格恶劣。
他是四害之一的青灯夜游,上汰君吾,下呸花城,杀人作乐,嗜血成性。
自问普天之下,再也无拘无束了。
直到套了个便宜儿子。
方便就方便在,谢怜花城一拿他开刀,就把便宜儿子抱在胸前,任他骂得狗血淋头,管你血雨探花、圣母莲花……
把谷子高高一举,他就冲谢怜翻白眼。
老子就这么横,你打我呀!
他以为他还是天下最强的鬼王,脚踢谢怜,拳打花城。
他以为他还是天下最傲的戚容,没什么值得他赏眼。
却有什么,无声无息地,困住了天下第一的手脚。
他不知道谷子看他的眼神,与他看自己父亲的眼神,有没有半分相似。
太久了,八百年了,他忘了,那么就不算吧,也许勉勉强强父亲也曾在他眼里成过神。
他该教导谷子成为像他一样优秀的鬼王。虽然那蠢小子不论如何肯定不及他半分。
他吹天吹地吹牛皮,他从谷子懵懂纯真的亮眼里看出,他本来就知道的,他是对的。
所有人蠢死了,只有他是对的。
这是青鬼戚容的世界,错的也是对的。
直到烈火滚烫烧得他浑身上上下下撕裂般得疼。
他想,连谢怜都忘了我,任我自生自灭的折磨都忍受过。
他想,连血雨探花把我揍得不辨形状,满地找牙都经历过。
他想,成了鬼浑身被戳过多少血窟窿,反正不会死他又何时怕过?
他以为自己还是上天入地的戚容,他以为自己还是绝对正确的戚容。
他以为自己不会疼了,确实已好久不再疼了。
可是这一次,比哪次都疼。
他紧紧蜷紧了身子,不让烈火焚尽他怀中唯一的温实。
他皮厚,烈火焚身而已,不是没见过。
可是比焦烂燎烧的皮肉更疼的,是胸口怎么也碰不到的心脏。
他不知道哪里是前胸腹部,不知道哪里是谷子和自己,双手揉作一团,不知是否护住对方。
火烧到谷子了吗?他不知道。
谷子在怀里哪呢?他不知道。
谷子还活着吗?他不知道。
他用力地去摸,只摸得到温存的一团肉,早已分不清是自己还是别人。
触手不得的,却是胸口蔓延出来的恐慌和绞痛。
比灼烧更疼的,是心疼。
怎么怎么也够不到胸口的位置,疼痛便钻心彻骨。
可是,总有结束的。
他双眼一闭,他知道,因为他是对的。
可惜,他错了。
戚谷把下颌抬上来,“错了,错了,全错了。”
长开了的尖修下巴疙得他难受,俊秀长发搔得他痒,更别提后脖子还被温湿的一连串“错了”喷气了。
“爹,你这字怎么还是错的。”
更恶心的是,他还没说什么,这小兔崽子居然还嫌弃他来了。
“爹,”身后不安分地挪挪下巴,“你是不是又瘦了,怎么硌得我慌。”
“你滚,小没良心的。”戚容起身就挣脱了倚在肩上的头,不顾身后更加的可视化哀怨。
“老子写的才是对的,你懂个屁。”
却不料戚谷一笑,伸手就把人揽回来怀里,“是是是,爹说什么都对。”
眉目云开月朗,一派阳光,话里却明显敷衍讨好。
戚容想,被那朵白莲花养这么大,怎么没也变成一朵冰清雪莲,现在还会使这种板眼儿了?
“我去你妈,混小子你手往哪……”
“爹,我有话想跟你说。”又沉又厚的嗓音在耳畔低语,戚谷忽然不动了,只温厚大掌传来温煦热量。
畜牲,以前他说话,谷子从来没敢打断过,现在真是长大了长本事了。
他愣愣地想,却也不再挣扎。
他不知道谷子要说什么,至少他觉得不过再心疼一次罢了。
被那朵白莲花养这么大,谷子早该知道自己不是他爹了。
也早已树立了正确积极向上的价值观了。
也已经飞升成神,有所成就了。
他们也早就没有瓜葛了。
有了一次,就有二次,他是天下第一的青鬼戚容,他怕过什么。
“错了,爹,错了。”谷子把他的脸扳起来,俊长的长发洒落在他脸上。
丰神俊朗的容颜再难看出谷子的影子,那双清澈得只剩下他的倒映的眼睛,倒是曾几何时的相似。
可惜,错了。他竟在心里小声叹息。
“我好想你,日日月月年年。我好想好想爹,一直在等你回来,我还一直想爹是不是真不回来了……花城哥哥竟老是骗我……
……爹,你还要走吗?”
他越听越不对劲,听到后面,嘴都惊得合不拢了,刚好被戚谷俯身堵住。
别说反驳,他连半个脏字也骂不出来了,这世上居然有让他青灯夜游闭嘴的方法。
“嫁给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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