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问
【怎样描述一下对方？】
要描述的话，赤色头发的男人斟酌了许久，好像要久等到答案足够稳重，才慢慢道，“还是轻浮吧。”
不会做饭，不会洗碗，不会收拾餐桌，吃饭的时候吐出来的骨头滴溜溜地滚在餐桌上，甚至挑食扔出来的焉青菜梗。
早上从来不说早安，因为他的早上是从十二点开始的。即便在紧闭的窗帘投下薄雾的早晨，明明已经把他叫醒，并告知他需要索取一个早安吻，到底是收获一滴敷衍的蜻蜓点水还是某人翻了个身，仍旧像摩尔斯密码一样对他毫无规律可言。
【摩尔斯密码，是有规律可言的。】
他身边的人友好地纠正道，但看得出来他并不想纠正，也不想表现得友好，做这一切只是出于他呆在一场非常无聊的回话中而他的伴侣做了一个无聊的比喻。
是的，他的脸上就是这么写的。
这真是一种非常奇特的相貌，他的翠绿的眼瞳，他的睫毛，他的鼻梁，他的嘴巴，泛粉的薄唇，苍白的皮肤下的血管，仿佛无所遁形，将这一种脆弱到锋利到伤人的无形的美直接暴露在空气中。这一切都充满了吸引力，甚至可以说从你看到他的第一眼，这一切就会调动起你浓厚的兴趣，只除了他的脸上露骨的，对你毫无兴趣的表情。
真无礼。
真冒犯。你在选这两个词中哪一个作他的第一印象为难。
而且还很有存在感的长相，这就是你人际交往中最难相处的那种人了。
“而且最难容忍的是，会把内裤和袜子一起放进洗衣机……”
相对来说，他的伴侣的存在感低多了，在他身旁时就像在室内温暖干燥的空气中，只是有时会低气压……
啊，对，对对不起，上个话题还在展开是么？
“……还有你的鞋。”
我震惊地扫视了话题的主人公一眼，和邋遢完全不沾十万八千里的相貌，真的是完全看不出来啊！
“我没有把鞋子放到洗衣机里好吧？！”
这个人完全没有悔过，甚至还为自己的行为据理力争了起来。
“那你为什么把鞋子放到洗衣机上？”
“当然是叫你去洗啊！”这到底是多么懒惰和厚脸皮的人才能说出这种丧尽天良的话啊。
而且虽然我可以理解他似乎因为家务事在外人面前被揭开而感到了微妙的恼羞成怒，但我真的很好奇……他如何在这么低的气压内行动自如的……很快他担心的因素就完全没有了……因为…你们再吵下去……我……就要被憋死了！
【那个……停……停，停一下，我们今天不是来吵架的对吧？】
请你们回去慢慢吵，吵到地老天荒，人类灭绝。
为了保命我急速地无视25个问题，翻到了下一页，勉强保持职业微笑道。
【不如我们进入下一个问题吧？】
“等一下。”
他白皙纤长的手指相互交叠，脸上慢慢扬起堪称“温柔”实际上毛骨悚然的微笑。
“我还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呢。”
他抬了抬下巴，眼神从我的手稿移到我的脸上，右手指关节在离我的手稿六英寸的地方敲了一下，那种命令的意味十足的微笑。
让我把它记下来，非常的明确。
我攥笔的手都抖了一下，低头看我的手稿，脊背慢慢冒出冷汗，他应该很擅长命令别人，他的注视简直压迫感十足。
“要我来说吧，虽然同居人的脾气和耐心不错，但是缺点和毛病也一应尽有。”
他直视着我，我却完全不敢抬起头来直视他，一边记一边紧张地思考着。
“比如太过拖沓，做事固执死板，遇到一点小事就斤斤计较，不分轻重缓急，完全不会谈风月，简直是个俗不可耐的人。”
在回过神来之前，手中的笔已经把他说的话全都记了下来。
出于记者的心理素养，我思考着他说的话的合理性，实际上我的内心已经相当倾向于他的说辞了，因为眼前他所描述的对象的确像和“固执”“死板”“不会谈风月”等描述一致的人，等等。
但，这真的不是出于……“报复”吗？一旦这种念头冒了出来，就会觉得很恐怖，和自己已经认知并接受的事实大不同，心中极其想要将它湮灭。
但其实很合理吧？同居人说了过分的话，于此相当的自己也透露一些同居人的坏处，虽然心理上难以启齿，但大家都可以理解，还是人之常情……
不……要这么说的话，“斤斤计较”的人其实是你吧……而且虽说同居人“固执”，但并不一定到达“死板”的地步，“不分轻重缓急”根本完全看不出来了，“俗不可耐”的话简直充满了抱怨的主观因素了。
而，而且揭发对方老底真的尴尬，是可以当面一边微笑一边说的吗？
但为什么……我要……
抛弃我作为记者的尊严，就这么不加思索和挖掘地接受了被采访者的一切？？？
——但我都还没有能找出根源性的原因，在这次采访的最后也没有机会了，因为，要说因为的话，一只手流畅地抽走了我的笔记。
他注视着我的笔记，包括先前记的：居然把鞋放进洗衣机、邋遢、难以相处等等，等等，点了点头，然后“干净”地撕掉了。
再次把笔记平推到我胸前的五英尺。
“这样，这份采访就十分合理了。”他以略微肯定的微笑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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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我当然，灰溜溜地夹着49个没有问出口的问题，和一份被撕了一半的笔录。
我心中对于这个人的疑惑和一点点的愤怒（毕竟采访是自愿的事）还是始终没有得到回答。
我唯一知道一件事。
大部分人都有各种各样的特征、或者习惯、特性，有人口吃、有人喜欢点头、有人总是手放在膝盖上，这些特征在人急切想表达什么时显得尤为明显——比如口吃发生在一个懦弱紧张的男人身上，中年老板秃瓢上的毛会随点头轻轻漂浮，但过于严肃拘谨的人手一直安静地放在一个地方——这一切都能充分地表达一个人，让你面前的他是一个有机的整体，人都渴望以这种形式展现自己，祈求在对话中让别人理解，倾听，尊重，然而以上所说的一切，都与他相反。
他并不口吃，咬字清晰，但又没有咬文嚼字；他发音标准，却并不强调过度的圆滑；他讲了一系列的导致构成一个印象的相关语句，恰到好处的真假，恰到好处的渐进，恰到好处的程度词，恰到好处的微笑。包括让你觉得，我并没有攻击性，也不想撕破脸皮，但这件事虽然有过分，还是照我说的去做吧的微笑。
——我是个怎样的人？
只要你刚好能听懂，能记下来，能明白你该明白的东西，其它的东西都不是你该知道的。
仿佛他的一切行动只有这一句话。
但无论如何，他那个完全称不上“友善”的微笑，在我心中就是个没有达标的失败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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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殛先生送我到了门口，大概看出我抱着本子有点沮丧，所以安慰了我，“他一直都这样的。”
虽然他显然没有他的另一位同居人那么会利用语言工具，他的神情也丝毫看不出来是在安慰。但他亲自送我，还说出这样的话，我还是很为感动。至少我决定，以后评判一个人不要只听他说的，从他的表面看到的，还要等待，你能从他这里得到什么。
“他一直都是这样的”——我也完全没懂什么意思，怎么会有人毫无特征呢。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一定是基于那个我完全不了解而他却熟稔于心的那个同居人，这就够了。
到了小区门口，我还是勉强地笑着向他点了点头，高级小区的门禁需要业主的身份证才能打开。
但他却毫无动作。
难道他不是为了让我出去，才不得不亲自跑一趟吗？
那就快点啊。
我内心暗自腹诽，盯住他面无表情的脸，才发现他正盯着我的本子……哎？该不会？
呃……该不会，我紧张地抖擞了两下本子，抓出两支笔，把笔记稍微往前倾，展向他。
“那，那个……玄殛先生，还有什么想聊的吗？？”
“就是，”真是金口难开，他仿佛也深思熟虑了很久，“你想了解他吗。”
“我也可以和你聊聊。”
真的吗？！我是在今天采访结束后又收到了邀请吗？？？真的吗？真的吗！
“他不愿意的话，就不记了吧。”他的视线注视着我的笔。
当然！当然！采访本来就是自愿的事，这是我们记者的第一原则。我立马将笔收了起来。
“要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其实很难描述。他很聪明，很有才能，但很喜欢把有用的东西浪费在无用的地方。”
确实聪明，能干，这倒都能看出来，不如说太聪明了，暴殄天物这种事情发生在那种人身上也完全能想象。
“非常地自我，不太关注其它人，几乎只能从自己的角落看待他人，既不理解，也不想了解他人是如何看待他，看待这个世界的。”
呜啊……要命的自大，果然是天才们的通病吗。
“他总是比别人走得更快，无法与别人保持相同的速度，所以在他呆过的，停留的，正常的，恒定的领域里，他人对他的感情不断地成为了拖累，因为总是在分道扬镳，不断地扔下这些负担独自逃跑，已经成为他的生存方式了。”
是指孤僻吗？但为什么要用这种语气说话？完全想不出来那种人会以“逃跑”来自称，也就是说以上完全出自作为同居者的自我见解吗？
“他也很危险，因为比起恒定，日常，正常运转的领域，他更偏爱可以恣意破坏的，糟蹋榨干的消耗品。只有用过分的手段一次性从他人身上剥削出不成比例的价值，才能勉强使他感到一点满足。”
他到底在干什么工作啊，还会涉及到反人类的领域？还是说，除了正常生活以外，他还有什么危险的业余爱好吗？也太难相处了吧，不不不，完全不想和这种人相处啊！
【为什么要和这种人同居啊？】
赤发的男人说，“因为他向我求救了。”
原来这么面瘫的人脸上也会浮现温柔的表情吗。
不，这不是重点吧。
你在说什么啊！你在说那个自大无比，鼻孔朝天，孤僻不合群，还喜欢敲诈勒索涉黑的男人，确定就是你上文自己说的那个男人，干什么，向你求救吗？！
大哥，你确定他是来要求帮助，不是来向你收智商税的吗？
我以充满了怀疑与担忧的眼光，只能看到他作为男性自信而充满了温柔的淡淡微笑。
“因为，一个人虽然再强大，也无法摸到自己的后背，人类就会有人类的缺陷。这就是他的弱点。”
好吧，虽然不清楚他到底何以对同居人如此有把握，但他清楚，我想，这就够了。
“你和他有一点像，你们都很会观察别人，而且运用语言去试探他人，我在这方面就完全不擅长了。”
喂，这可是我听到过最惊悚的评价了！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我哪里和这种人像啊？！明明是你走向了另一种极端，才会看我这种正常人和他那种变态像吧？？
“我觉得，你和他说不定会再遇到的。”
哈？是……是这样吗？
“因为你们都喜欢兴趣引导的工作，面对危险也不太敏感，而且，记者的工作和他的副业，也有一些关联呢。”
【话说，是怎样的副业啊？】
我心里现在有点瘆得慌啊。
“这个……可能得先替他保密吧。”这个男人说，“不过如果你有一天遇到他的话，自然会揭晓的。如果没有那一天的话那最好了。”
“我是觉得，他好像对你感兴趣了，简单来说，就是想利用你。”
啊，啊啊啊？不是，什么意思啊？
“总之，请记住他很危险。”这个男人微微向我致意着，刷开了门禁卡。
【不，不是，可我今天已经冒犯过他了，而且我们在这里说话没关系吗？】
“无需担心，在我面前他不会为难你的。”
我在一片呆若木鸡中吹着秋天的冷风，直到铁栅门合上，也没有完全回过神来。
原来今天的……不叫为难吗？
想起那个人擅自地把笔记夺过去，又不容置疑地放回来。很为难啊，至少我已经很为难了啊。
至少我决定，无论如何也不能找一个那样的同居人。
聪明，自大，孤僻，擅长玩弄他人，危险至极……
不过既然敢和那种人同居，还说出“他在我面前不敢造次”这种话，也是个危险人物啊！
啊……最糟糕的是！我突然意识到，那个微笑是成功的，我惊悚地抬头望向大楼的窗户。他的同居人出来和我聊这一番话，难道他就没有察觉吗，说了“危险”“不要靠近”这种话我现在完全不敢报道他不让我报道的事情了，这不正好合他意吗。同居人和我都被他利用了，不，想起赤发男人出来送我，提醒我“不要靠近他”，说出“在我面前没事的”这种话的时候，我是真的松了一口气啊，虽然心里不想承认，但我已经对这个陌生人产生信任感了。但他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我却完全看不透这个神秘的男人。
这到底是谁中了谁的圈套？谁又在利用谁呢？
而我呢，留下了49个没问出口的问题，反倒像是把自己卖出去了。
我尝试拍打了几下脸颊，让自己打起精神，慢吞吞地往回走。
在完全走出这栋大厦的视野时，我回了一下头，在星夜下看这片高耸入云，仿佛一座冷硬的黑铁塔配上幽深的幕布的，与我这种平民几乎无关的富人区。这条路，这道门，这种装饰风格，这栋陌生的大厦，这一切对我来说都十分陌生。但我隐隐有一种预感，我会越来越多地来到这个地方，对这些陌生的街景越来越熟悉的感觉。
我打了个寒战，抱紧我的笔记，赶紧走赶紧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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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TdsW 送给三天的迟到的元宵节礼物，对不起实在是有点迟！
图片怎么都发不出来嘤嘤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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