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蛋小埋不准看

【陆胡】过客

  *有老年,避雷




        阿尔卑斯山上常年覆盖着皑皑白雪,从低海拔的满山青黛到高海拔的万里冰封,山间云雾在色泽的变换上覆盖梦一般的迷纱,日本樱花又在春日轻吻山峰脸颊,给白茫抚上恋人般粉红。
  
  他擦拭着木质桌面,从任意方向抬眼便是落地窗袒露的,山的景色。樱木硬质的圆桌,来自外面同一方向。
  他一桌一桌地擦,初升的阳光渗透了橙雾,落在光滑干净的桌面上。
  
  这是他每天的工作。
  
  他在这里已经呆了五十年了,在阿尔卑斯山上一座了无人烟的咖啡厅里。他是这里最老的员工,起得最早的员工,下班最晚的员工。
  在旅游热季时,中午或晚上也常常有人光顾,那时候会开启灯,有酒杯碰撞的脆响,年轻人低碎的絮语,积郁外界纷乱嘈杂的离子,在短短数日后像薄雾一样,又慢慢消散。
  但不管怎么说,每日的工作都显得多余而浪费了。
  不必每天早起就清理根本没被食物碎屑,洒落的汁液弄脏的桌子。它们几乎一尘不染,甚至到第二天早上的清理时刻。
  
  没有人问过他为什么,就像没有人问过他为什么在这里呆了五十年。
  所有来过的人都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的,阿尔卑斯乃人间桃源。
  可是,他们都没有留下来。
  只是认为,总有人会留下来。



  
  今天很早就来了客人,门口的风铃一声脆响。
  
  他有些意外,揉了揉酸疼的老腰,踱步走到柜台后面,把老花眼镜翻来夹在鼻梁上。
  “您要点……”
  
  “一杯摩卡。”
  他双手握着薄如蝉翼的菜单微微痉挛。他以为他听错了,在此刻,在此时,在五十年里毫无变化的一个早上,在五十年里平白无奇的一个早上。
  所有的,清澈刺耳的嗓音,前抑后扬的声线,飞扬跋扈的语调,毫不拖泥带水的断句。
     像推土机一样把一切推回五十年,露出坚实,疼痛,骨肉分离的地质层来。一瞬间落满的灰尘,腐朽的土骸,阿尔卑斯从夏到冬半个世纪的厚雪,全子虚乌有了。
  他的胸膛像五十年前一样抽痛起来,不是在山上,是在城市夜晚的街道中,雨夜昏暗的灯光里,心脏在肾上腺素的压力下疯狂泵抽血液,后面追着无穷无尽的噩梦。
  
  他不敢抬头,为他这五十年来所等待的一切,滋生了前所未有的恐惧感。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把面额满值的钞票放在木制柜台上。
  他清楚上面的每一处老茧,擦痕和指甲的形状。但是他不敢仔细看,甚至什么也没看到。
  可他知道了,就是他。
  
  “不用找了。”
  说完便转身找了一个靠窗位置坐下。
  
  直到那一刻,他悬着的心却忽然落了下来。
  
  他在担心什么呢,五十年来所盼望的一切终于发生了。
  如梦似幻的,所以当他清醒过来,心口还余留着心有余悸的抽痛,这不是梦。
  五十年过去了,他衰老的身躯几乎都难以支撑这样的激动了。
  
  阿尔卑斯的雪纷纷落下,今年的雪来的特别早,白点装饰了窗台。



  
  “每一年它们都是这么落的吗?”
  那人倚在窗边,用手懒散地支着头,窗外冷冷的雪的颜色和山涯,反倒衬得他一头银发温煦。
  
  “今年的雪来得特别早呢。”
  他笑着说,甚至开口时都诧异于自己像应对每一个客人一样的态度了。
  
  那人挑了挑眉,也没看他端来的摩卡。
  “老爷子,你在这里工作很久了?”
  
  “很久了。”
  
  “是吗……”他小口啜了两口热饮。
  
  像自言自语般说道,“以前来的时候,还没见过你呢……”
  
  以前,五十年前的以前。自然没见过了。
  
  “客人以前来过吗?”废话,他当然来过,他们一起来过,在渐落的柔软雪花里,在山顶旅馆缭绕的蒸汽里,在温泉炽热滚烫的氤氲模糊里,相互温存,缠绵悱恻,坦诚相待。
  
  “嗯,以前来过。”
  他平淡地瞥来一眼,没有从他满脸笑纹褶子里看出半分异样。
  
  雪还在下,春天的雪,既不会大,也不会小。
  
  客人喝完那一杯,便离开了。
  天色还早,在雪纷纷然变滂沱之前趁早登山,确实是个好的选择。
  他收拾了喝完的残杯,在水槽中清洗。
  
  他才发现自己确实是老了,孤单一人住在远离地平线的高山上,无人照料,无人陪伴。开始觉得日常生活变得力不从心起来。
  
  也许他该辞掉这项工作了。
  却丝毫未感到惋惜,大概让他留下的从一开始就不是这座山,不是清新的空气,也不是美丽流连的山景。
  
  山是亘古不变的,会送走了他还有愿意倾尽一生留下来的人,就像他多少年来的岁月都留在了转瞬过往之间。
  他的年轻,他的青春只有一次。全都埋葬在了二十岁,他知道短暂,所以才竭尽所能地,宁可把短短余生掏心掏肺地奉献给心上人,只求他笑纳。
  
  即使陌路,也不后悔吧。
  
  他把小店收拾干净了,像是从头到尾没有人曾光顾过。
  
  他想,自己确实是老了呢。他也曾经只是阿尔卑斯山上一介旅客,他散心了五十年,也终于要走了。
  说没有感情是不可能的,可惜太多都留在了别的地方像风一样雾一样,飘散了。

  他在圆桌上埋头,吃力地写下了一封辞职信,久违抬笔使得矫正变得艰涩。

  他双眸昏花地沿着山路慢慢走下,想着另一个人正沿途攀登更高的山色。
  内心前所未有地平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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